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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拐到金三角那年,十二岁。他们叫我‘小七’,意思是第七个活过三个月的耗子。十八岁生日那晚,我用他们教的割喉术,宰了睡梦中的教官。现在我叫沈默,在城中村送外卖,偶尔半夜会对着窗户练擒拿。直到那个警察搬进隔壁,天天给我送鸡汤:“小沈啊,你这细胳膊细腿的……”他今天突然凑近我脖子:“你喉结这道疤,怎么像刀口缝的?”1 蝮蛇之死那地方没有名字,只有一串代号,刻在潮湿发霉的木板墙上,被血和污泥糊得看不清。他们叫我“小七”,意思是第七个能喘着气熬过三个月的耗子。刚来的时候,我十二岁,瘦得像根能在雨季里自己发霉的豆芽菜。记忆里最清晰的不是热带雨林蒸笼一样的闷热,也不是蚊虫永不疲倦的嗡鸣,而是饿。胃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、拧绞,空得发疼,烧得灼人。食物是恩赐,是诱饵,是鞭子。抢不到,就得挨打,或者,更糟——被扔进那个只闻其声、不见其人的“黑屋”,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、不似人声的惨嚎,想象着自己的结局。训练是剥皮抽筋式的。徒手格斗,冷兵器,枪械拆装,野外生存,还有……杀人技。教我们的是一个脸上带疤、代号“蝮蛇”的男人,眼神浑浊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,看人的时候,没有任何温度。他演示割喉术,用一把磨得雪亮的丛林砍刀,对着绑在木桩上的、早已咽气的俘虏,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,刀锋划过气管,只发出一声轻微的、类似皮革破裂的“嗤”声。“干净,利落。”蝮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沙哑,“别让他们发出声音。”我吐了,吐得昏天黑地,胆汁都呕了出来。换来的是更狠的鞭打和三天没饭吃。后来,就不吐了。不是习惯了,是把那份翻江倒海的恶心,连同那点残存的、关于家和过去的模糊影子,一起死死摁进了胃囊的最深处,用泥土和血封存起来。我得活着。像耗子一样,在阴沟里,在夹缝中,拼命地喘气。时间在那里是凝固的,又是飞逝的。身边的“耗子”换了一茬又一茬。有的死在了训练里,有的在执行第一次“任务”时没了声息,有的……试图逃跑,被拖回来时,已经不成人形。我学会了在泥地里像蜥蜴一样匍匐,学会了用最简陋的工具设置致命的陷阱,学会了如何用一根铁丝在三秒内打开一副手铐,也学会了在睡梦中保持一半的清醒,耳朵竖着,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。十八岁生日那天,没有任何标记。只是感觉夜里格外闷热,蚊帐破了的角落,蚊子嗡嗡地唱着挽歌。我躺在通铺上,听着身边其他“耗子”沉重或鼾声,还有远处哨塔上守卫模糊的交谈。手指,无意识地摸到了藏在草席底下的一片磨薄的铁片,边缘锋利,是偷偷从废弃的罐头盒上弄下来的。蝮蛇今晚喝了酒,鼾声如雷。他睡在隔间,门没锁死。一个念头,像蛰伏已久的毒蛇,猛地昂起了头。没有愤怒,没有恐惧,甚至没有多少恨意。只是一种冰冷的、计算好的必然。像完成一道演练过无数次的习题。起身,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地面上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,吱呀一声轻响,混在鼾声和虫鸣里,微不可闻。月光从破窗漏进来,照在蝮蛇那张因酒精和睡眠而松弛的脸上。他张着嘴,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。我走到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心脏跳得很稳,一下,一下。抬手,捂住他的口鼻。在他惊醒、眼球骤然凸出、身体开始挣扎的瞬间,另一只手里的铁片,精准地、毫不犹豫地,沿着他曾经演示过无数次的位置,横向划过。“嗤——”轻得几乎听不见。和记忆中那个声音,一模一样。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手臂上,带着浓重的铁锈味。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,然后彻底瘫软下去,凸出的眼球里还残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。我松开手,站在原地,静静地等了几秒钟。直到确认他不再有任何声息,才用他床单的一角,慢慢擦掉手臂和铁片上的血迹。然后,转身,融入了外面的夜色。像一滴水,汇入了黑暗的洪流。2 城中隐者现在,我叫沈默。名字是随便起的,在边境线那边的一个黑市作坊,用两根金条换了一张粗糙的假身份证。照片上的人眼神空洞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,和那个叫“小七”的耗子,似乎只有眉眼间一点模糊的影子。我来到了这座南方城市,藏在了一片巨大的城中村里。楼挨着楼,伸手几乎能碰到对面窗户晾晒的内衣裤。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头顶纠缠,白天喧嚣,夜晚也并不安静,各种声音混杂着,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掩护。我送外卖。电动车是二手的,跑起来哐当响,黄色的制服宽大,衬得人格外瘦削。这工作挺好,不需要太多交流,认路,准时,就够了。大部分时间,我低着头,接过单子,说声“好的”,然后骑着车汇入车流。偶尔会遇到难缠的客人,或是超时被平台扣钱,我也只是默默听着,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没人会多看我一眼。一个沉默寡言、有些瘦弱的外卖员,是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背景板。只有半夜,回到那间租来的、只有十平米的小屋子时,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才会偶尔苏醒。我会对着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,缓慢地、无声地演练一些擒拿和反制的动作。肌肉记忆比大脑更忠诚。有时收势不住,指尖会轻轻磕在窗框上,发出细微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然后,我会停下来,站在原地,听着隔壁的动静,直到确认没有惊扰到任何人,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,像沉入水底的石头,不起波澜,直到彻底锈蚀。直到那个叫凌厉的警察搬进了隔壁。4 警邻疑云凌厉,人如其名。寸头,眉眼锋利,肩背宽阔,把那一身普通的警用短袖衬衫撑得鼓鼓囊囊。他搬来的那天动静不小,几个同事帮忙,嘻嘻哈哈,把一些简单的家具搬进隔壁那间同样狭小的屋子。笑声洪亮,带着一种我这间屋子从未有过的、鲜活的热气。我正好出门,低着头想从旁边溜过去。“哎,新邻居?”一个爽朗的声音叫住了我。我脚步一顿,没抬头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“我叫凌厉,刚调来这片区派出所。”他几步走过来,带着一股阳光和汗水的味道,伸出手,“以后多关照啊!”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、布满薄茧的大手,犹豫了一下,才飞快地伸出手指碰了碰,立刻缩回。“沈默。”“沈默?好名字。”他笑起来,露出一口白牙,似乎根本没在意我的冷淡,“看你年纪不大,一个人住?”我又“嗯”了一声,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。“行,那以后就是邻居了,有啥事吱声!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不轻。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,几乎是本能地,肩胛部位的肌肉瞬间绷紧,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。没说什么,点了点头,快步离开了。从那以后,我的“平静”生活就被彻底打破了。凌厉是个过分热情,且自我认知为“关爱弱小”的直男。在他眼里,我大概就是个“细胳膊细腿”、“营养不良”、“需要投喂”的可怜小邻居。他开始隔三差五地敲我的门。第一次,他端着一保温盒的鸡汤,说是他妈给他熬的,太多喝不完。“小沈啊,你看你瘦的,风一吹就倒,来来来,趁热喝点,补补!”我隔着门缝看着他,和他手里那罐冒着热气的汤,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——检测。有没有下药?气味正常吗?他见我不动,直接把保温盒塞了过来:“拿着拿着,别客气!我妈手艺可好了!”保温盒外壳是温热的。我接住,手指有些僵硬。“谢……谢谢。”“客气啥!”他咧嘴一笑,转身回了自己屋。我关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铁皮,看着手里那罐鸡汤。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。很久,我才慢慢打开盖子,用指尖蘸了一点,凑近鼻尖闻了闻,然后极其缓慢地,用舌尖尝了一下。味道……很普通,就是家常鸡汤的味道。我坐在床边,一小口一小口地,把那罐鸡汤喝完了。胃里暖烘烘的。后来,这种“投喂”变得频繁起来。有时是几个苹果,有时是一袋饺子,有时又是他“不小心”做多了的饭菜。理由千奇百怪,中心思想只有一个——你太瘦了,得多吃点。我拒绝过,但他总有办法把东西留下。要么是“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凌哥”,要么是“放门口了啊,你自己拿,我走了”,根本不容我反驳。除了投喂,他还热衷于“关心”我的生活。“小沈,你这电动车该换电瓶了吧?跑起来都没劲了,哪天我休班帮你看看?”“小沈,晚上送外卖注意安全啊,这片区晚上喝酒闹事的多,遇到麻烦给我打电话!”“小沈,你这屋也太潮了,买个除湿机吧,对身体好。”他像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,围着我这块冰冷的石头打转,试图用他的方式捂热我。我开始习惯他的敲门声,习惯他洪亮的嗓门,习惯他不由分说的“好意”。甚至,在他某次又端着红烧肉过来,而我正好在无声演练一个反关节技,听到敲门声瞬间收势、差点扭到手腕时,心里会生出一点无奈的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。但警惕是刻在骨子里的。每次他靠近,我身体总会先于大脑做出反应——肌肉微绷,呼吸放轻,计算着距离和角度。他递过来的东西,我依然会下意识地检查。他问起我的过去,我早已准备好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——孤儿院长大,没念什么书,出来打工谋生。他信了,眼神里还带着点唏嘘和……更浓的同情。这同情让我有些烦躁,又有些莫名的……酸涩。直到那天晚上。他又来送水果,是一袋洗好的葡萄。我开门接过,道了谢,正要关门,他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,而是往前凑近了一步。“小沈,你等等。”我动作顿住,抬眼看他。他的目光,直直地落在我的脖子上。那里,靠近喉结的下方,有一道寸许长的、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的疤痕。是很多年前留下的,缝合技术很粗糙,像一条细小的、扭曲的蜈蚣。平时有衣领挡着,不太明显,但刚才动作间,可能露了出来。楼道的光线昏暗,他的眼神却锐利得像探照灯。他伸出手指,似乎想碰,又在半空停住,只是虚指着那道疤,眉头微微皱起。“你这儿……”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“这道疤,怎么看着……不太像普通伤口?”我的心跳,在那一瞬间,漏跳了一拍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他顿了顿,语气更沉,带着职业性的敏感。“怎么像……刀口缝的?”空气似乎凝固了。楼道里老旧声控灯的光线昏黄,落在凌厉线条硬朗的脸上,投下深深的阴影。他虚指着那道疤的手指还没完全收回,眼神里的探究几乎要化为实质,像手术刀一样,试图剖开我层层包裹的过去。刀口缝的。五个字,像五根冰冷的针,扎进我耳膜,瞬间引爆了埋藏在神经末梢的所有警报。胃里还没完全消化的鸡汤似乎开始翻腾,带着虚假的暖意,灼烧着冰冷的脏腑。全身的肌肉在一刹那绷紧如铁,每一个关节都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。指尖无意识地蜷缩,计算着距离——他的喉结,他的颈动脉,他腰间可能佩戴武器的位置。反击或者逃离的方案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三四套,每一套都精准、致命。但我没动。只是站在那里,任由那冰冷的恐惧和更冰冷的杀意,在血管里无声地奔涌、冲撞。脸上的表情大概是空白的,或者说,是维持着一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的、僵硬的茫然。时间被拉长,每一秒都像在砂纸上摩擦。然后,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干涩,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、被冒犯的疑惑:“……什么?”我微微侧过头,让那道疤痕更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,同时抬手,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它,动作自然,带着点回忆的困扰。“这个啊……”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,“小时候调皮,爬树摔下来,被树枝划的。乡下卫生所缝的针,技术是不太好。”理由早就备好了,和身份证上的来历一样,天衣无缝。语气平稳,听不出波澜。凌厉没说话,只是看着我。那双警察的眼睛,锐利依旧,但里面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,像是权衡,又像是……不确定。他收回了手,插进裤兜里,身形放松了些许。“是吗?看着挺深的。”他语气缓和下来,又变回了那个有点唠叨的邻居凌哥,“以后可得小心点,脖子上留疤多不好看。”“嗯。”我低低应了一声,垂下眼睫,盯着手里那袋水珠欲滴的葡萄,“谢谢凌哥。”“行了,快进去吧,葡萄记得放冰箱。”他摆摆手,似乎终于放弃了追问,转身掏出钥匙开他自己的门。直到他屋门“咔哒”一声关上,我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,才允许自己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握著袋子的手指,因为过于用力,指节泛白。他起疑了。只是一个细微的疤痕,他就起了疑心。警察的本能,像猎犬的鼻子,对血腥和异常有着天然的敏感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过得如同走在钢丝上。送外卖时更加沉默,尽量避开与任何人的视线接触。回到出租屋,不再对着窗户演练那些刻入骨髓的动作,连呼吸都放得轻缓。耳朵却时刻竖着,捕捉着隔壁的一切动静——他什么时候出门,什么时候回来,有没有带陌生人……凌厉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。依旧会敲门,送点吃的,扯着大嗓门问我工作顺不顺利,偶尔抱怨几句所里的奇葩警情。但他看我的眼神里,那丝若有若无的审视,像一根极细的丝线,缠绕在我脖颈上,不致命,却无法忽视。他甚至开始更“自然”地介入我的生活。“小沈,我车坏了,送我一程去所里呗?不远。”“小沈,所里食堂饭卡没钱了,跟你搭个伙吃个外卖?”“小沈,周末有空吗?帮我看会儿狗,我出个现场。”每一次接近,都像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。我像个绷紧的弹簧,在他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拍肩、靠近、询问中,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弹起,露出锋利的边缘。3 雨夜惊魂直到那个雨夜。暴雨倾盆,砸在城中村低矮的屋顶和狭窄的巷道里,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。我刚送完一单,浑身湿透,电动车溅起的泥水糊了半身。把车停在楼下锁好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低着头快步往楼道里冲。刚踏进昏暗的楼道,一股极其细微的、混合着汗味和某种廉价烟草的气息,触动了某根深藏的神经。危险!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。我猛地向侧后方撤步,重心下沉。几乎在同一时间,一道黑影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扑了出来,手里攥着什么东西,带着风声,直向我原先站立的位置捅去!一击落空,那人显然愣了一下。借着楼道窗外闪电划过的一瞬惨白光芒,我看清了对方——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的男人,眼神浑浊疯狂,手里握着的,是一把磨尖的螺丝刀。是前几天那个因为差评提着菜刀追了我半条街的醉汉!他居然找到这里来了!“妈的……敢给老子差评……弄死你……”他嘴里含糊地咒骂着,再次扑了上来,螺丝刀直刺我的小腹。动作笨拙,破绽百出。在我眼里,慢得像蜗牛爬。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瞬间让他失去行动能力,甚至……永远安静下来。手指已经下意识地并拢,瞄准了他颈侧的位置。不能。凌厉就在楼上。任何超出“普通人”范畴的反应,都会引来灭顶之灾。电光火石间,我强行扭转了身体的本能。没有选择最有效的反击,而是看似惊慌地、狼狈地向后踉跄,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螺丝刀的锋芒,同时脚下“不小心”一滑,整个人向后摔去,手肘“嘭”一声撞在旁边的铁质垃圾桶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。“啊!”我配合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。那醉汉见我没躲开,反而更兴奋,再次举起螺丝刀。就在这时,楼上传来一声爆喝:“干什么!”紧接着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,像擂鼓一样砸在楼梯上。凌厉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,几步就冲了下来,甚至没看清具体情况,就直接一个标准的擒拿,干脆利落地拧住了醉汉持械的手腕,顺势一别一压,将整个人死死按在了湿漉漉的墙壁上。“放开我!操你妈!警察打人了!”醉汉拼命挣扎,污言秽语不断。凌厉膝盖顶住他的后腰,力道大得让对方瞬间消音,只剩痛苦的呜咽。他利落地掏出手铐,“咔哒”一声铐住,这才喘着粗气,抬头看我。“小沈!你没事吧?”他眼神里是未褪的凶悍和明显的焦急,目光快速扫过我全身,最后落在我捂着胳膊肘的手上。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,混着垃圾桶上的污渍,看起来确实狼狈不堪。我撑着墙壁,慢慢站起来,摇了摇头,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“惊魂未定”:“没……没事,就是手肘撞了一下。”凌厉眉头拧得死紧,又狠狠瞪了那还在骂骂咧咧的醉汉一眼,掏出手机呼叫支援。等待同事过来的时间里,楼道里只剩下雨声和醉汉偶尔的呻吟。凌厉站在我旁边,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部分来自楼外的冷风。他没说话,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,眼神复杂。我靠着墙,垂着头,看着地面汇聚的污水。手肘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,但远不及心里那根弦绷紧带来的压力。刚才的应对,有没有破绽?那份“惊慌”和“笨拙”,是否足够逼真?“这小子,”凌厉突然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压抑的火气,“是冲你来的?”“嗯。”我低声道,“前几天送外卖,他喝醉了,给了差评,我理论了两句……”“妈的,无法无天!”凌厉骂了一句,又看向我,语气带着点后怕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,“你刚才……反应还挺快,躲那一下……”我的心猛地一提。“……运气好。”我打断他,声音有些发哑,抬起头,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又带着点后怕的湿润,“差点就没躲开……凌哥,谢谢你,要不是你……”后面的话没说完,但意思到了。凌厉看着我,昏黄的灯光下,他的眼神深邃,像是在分辨什么。过了几秒,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,伸手,重重拍了拍我没受伤的那边肩膀。“谢什么,我是警察。”他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爽朗,但拍在我肩膀上的力道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不容置疑的温度,“以后晚上回来注意点,遇到这种烂人,直接跑,别硬刚,然后给我打电话,知道吗?”“……知道了。”他的同事们很快来了,把骂不绝口的醉汉押上了警车。凌厉跟着交代了几句,又回头对我喊:“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,别感冒了!胳膊要是严重就去医院看看!”我点点头,看着他重新跑进雨里的背影,宽阔,挺拔,带着一种属于光明世界的、令人安心的力量。回到冰冷的出租屋,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我背靠着门板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手肘的疼痛一阵阵传来。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——凌厉冲下来的身影,他按住醉汉时凌厉的身手,他看向我时那探究又最终化为关切的眼神。还有他拍在我肩膀上的那一掌。温暖,厚重,几乎烫伤了我冰封多年的皮肤。我抬起手,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沾满泥泞和血腥的手。它们能轻易拧断一个人的脖子,能精准地使用各种致命武器,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找到一线生机。可现在,它们却在微微发抖。因为一袋葡萄,一碗鸡汤,一个雨夜里的及时出现,和一个……可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。我闭上眼,将脸埋进膝盖。外面,雨还在下。而某种坚硬了太久的东西,似乎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那个警察不由分说的维护里,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。光透进来了。有点烫。4 心照不宣那场雨夜之后,有些事情悄然改变了。凌厉依旧给我送吃的,但不再只是鸡汤排骨,偶尔会多一罐冰镇啤酒,放在我门口,附一张便签:“天热,解暑。”他依旧大嗓门,但拍我肩膀的力道,似乎轻了一些。他不再追问那道疤痕,也不再刻意试探我的过去,只是用一种更沉静、更稳固的方式,存在于我隔壁的世界里。他会在值完夜班后,发一条只有两个字的信息:“睡了。”他会在我电动车又一次半路抛锚时,二话不说推去他熟悉的修车铺,然后瞪着眼让老板给我最低价。他甚至在一次闲聊中,状似无意地提起:“我们所里最近在搞心理辅导,说是有啥创伤后应激障碍,就是PTSD……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有,不算啥大事,能走出来就行。”我听着,偶尔回应一个“嗯”,或者点点头。心里的那根弦,依旧绷着,但不再是为了防御可能的攻击,而是……为了接住这份笨拙又沉重的善意。我知道,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:我不过问你的过去,但我在这里。这种心照不宣的平衡,在一个周末的午后被推向极致。他硬拉我去他家看球赛,美其名曰“感受集体生活的热情”。电视里喧嚣震天,他和他几个同样大大咧咧的同事喝着啤酒,吼叫着。我缩在沙发角落,像个误入狮群的猫,浑身不自在。中途他去阳台接电话。一个喝得有点上头的同事,大概是觉得我太闷,想活跃下气氛,拿着啤酒凑过来,大大咧咧地就要搂我脖子。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。在他手臂碰到我脖颈的前一秒,我的手腕已经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的小臂,身体微侧,一个标准的反关节技已然成型,只要再用一分力。“小张!”凌厉的低喝声从阳台门口传来。我猛地清醒,瞬间松开了手,力道撤得又快又急,甚至带得那个同事踉跄了一下。所有人都愣住了。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足球解说的声音。那个叫小张的同事揉着手腕,一脸懵:“我……我就想跟小沈喝一个……”凌厉几步走过来,挡在我和小张之间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神沉静地看了小张一眼:“他胆小,不经吓,你别毛手毛脚的。”然后他转向我,语气如常,甚至带着点调侃:“吓着了?没事,这小子就这德行,没恶意。”他轻轻推了我肩膀一下,把我往沙发里按了按,“坐你的。”那一刻,我看着凌厉宽阔的背影,和他看似随意、实则精准地隔开我与所有潜在“威胁”的姿态,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,轰然碎裂。他看见了。他看见了我那绝非普通人能有的、迅捷而精准的反击本能。但他选择了无视,选择了替我遮掩,选择了继续把我护在他的羽翼之下,哪怕这片羽翼之下,藏着一只可能伤人的兽。球赛是怎么结束的,我忘了。只记得人都走后,凌厉在收拾满桌的狼藉,我站在门口,准备离开。“凌哥。”我开口,声音有些哑。他停下动作,回头看我。“今天……谢谢。”他看着我,看了很久,然后咧嘴一笑,露出那口熟悉的白牙:“谢啥,我哥们儿嘛。”他用了“哥们儿”这个词。不是“邻居”,不是“需要照顾的小弟”,是“哥们儿”。我点了点头,没再说什么,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。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我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手腕。那里,似乎还残留着扣住别人手臂时,那瞬间爆发的、属于“小七”的力量。但这一次,心里没有杀意,没有恐惧,只有一片温热的、酸胀的平静。我知道,我或许永远无法对凌厉说出金三角的腥风血雨,说出“小七”和“蝮蛇”,说出那些深埋在黑暗里的过往。那是我的罪,我的孽,我一个人的十字架。但他知道了。他知道了我不简单,知道了我有秘密,知道了我和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而他,选择了接纳。这就够了。5 前路之光几个月后的一个傍晚,我送完最后一单,骑着哐当作响的电动车回城中村。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。在巷子口,我看到了凌厉。他没穿警服,靠在他的吉普车旁,似乎在等人。我停下车。他走过来,递给我一个信封。“什么?”我没接。“打开看看。”他表情有点不自然,摸了摸鼻子。我打开信封,里面是几张打印纸。最上面一张,是一个成人夜校的招生简章,专业是——汽车维修。我愣住了,抬头看他。“我看你老摆弄那破车,挺有兴趣的吧?”他眼神飘向别处,语气故作轻松,“这学校我打听过了,正规,学费也不贵。你总不能……一辈子送外卖吧?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来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:“沈默,人得往前看。过去的事儿,撂不下就背着,但路,得继续往前走。”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,指尖微微颤抖。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,勾勒出他硬朗又温柔的轮廓。他没有问我愿不愿意,他只是把一条可能的路,放在了我面前。就像他当初把鸡汤放在我门口一样,不容拒绝,又充满温度。我低下头,看着招生简章上“汽车维修”那几个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,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很轻,但很清晰:“……好。”凌厉笑了,不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笑,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、温暖的笑意。他伸手,这次没有拍我的肩膀,而是轻轻握了一下我的上臂。“走了,吃饭去,饿死了。”他转身拉开车门。我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,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。晚风吹过,带着夏日末尾的温热和一丝初秋的清爽。我知道,我可能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、阳光下毫无阴影的普通人。但或许,我可以尝试着,在这个知道我有疤、却依旧愿意给我递上一碗热汤的警察身边,笨拙地、一步一步地,学习如何走在光里。我把信封小心地折好,放进贴身的口袋。然后,抬腿,走向那辆等着我的吉普车,走向那个为我打开的车门,走向一个……或许依旧充满不确定性,但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个人的未来。这就很好。很好了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27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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