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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江美燕带着现代记忆穿成古代小可怜,第一件事就是科学制盐。>当众打脸嫡母私盐指控时,她看见人群里贵公子刘伯瑞眼中的惊艳。>开香水工坊斗倒黑心皇商,他低声提醒:“小心,你动了太多人的饼。”>被污蔑勾引太子那夜,他破窗而入:“嫁我,太子不敢动靖北侯府的人。”>当贵妃亲信要取她性命,他竟跪在宫门外:“臣愿以全部商号换她一命。”>后来她才知道,他早在她当掉生母玉佩时就买下,默默珍藏十年。---**第一章 咸鱼与盐**冰冷的,带着一股陈年霉味和淡淡馊气的液体,粗暴地灌进江美燕的喉咙。“唔…咳咳咳!”她猛地呛醒,肺管子火烧火燎地疼。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,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。视线模糊,摇摇晃晃。头顶是乌沉沉的房梁,几缕蛛网有气无力地垂挂着。身下是硬的硌人的土炕,铺着一层薄得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稻草垫子,散发着一股朽败的潮气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味道,混合着劣质炭火燃烧后的烟灰气。这不是她的公寓!她最后的记忆,是实验室里那场毫无征兆、威力却大得离谱的爆炸,刺眼的白光和撕裂般的剧痛。“醒了?命还挺硬。”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像把钝刀子,狠狠刮过她的耳膜。江美燕艰难地转动眼珠。炕沿边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粗布袄裙的中年妇人,头发梳得溜光水滑,插着一根素银簪子,吊梢眼,薄嘴唇,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,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粗陶碗,碗底残留着几滴浑浊的、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液体。正是刚才灌她的东西。一个梳着双丫髻、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粗布衣裳的小丫头瑟缩在妇人身后,紧紧抓着妇人的衣角,偷偷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是惊恐。大脑深处猛地一阵剧痛,无数混乱、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洪水般冲了进来,几乎要将她脆弱的意识再次冲垮。属于另一个“江美燕”的、短暂而凄凉的十四年记忆,强行塞满了她的脑海。大周朝。清远县。江家。一个不受待见、生母早亡的庶女。眼前这个刻薄妇人,是江家掌管内宅的嫡母王氏。身后的小丫头叫红玉,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婢女,也是原主在这冰冷宅院里唯一的依靠。原主是怎么死的?记忆碎片里,是王氏那张扭曲的脸,是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茶杯碎片,是额角剧痛后无边的黑暗……起因?仅仅是因为原主在给王氏奉茶时,手指微微颤抖,不小心洒出了一滴滚烫的茶水,污了王氏新做的杭绸裙角。“小贱蹄子,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,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!这点小事都做不好,养着你白吃白喝?怎么没摔死你!”王氏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美燕脸上,眼神里的厌恶和狠毒毫不掩饰,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。江美燕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这不是梦,是真的。她,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化工材料研究员,穿到了一个等级森严、人命如草芥的封建时代,成了这个处境堪忧的小可怜。王氏见她只是睁着眼不说话,眼神呆滞,越发不耐,将手里的粗陶碗重重往旁边一个破旧的矮几上一掼,发出刺耳的碰撞声:“装什么死!醒了就给我爬起来!缸里没水了,柴火也快烧完了,一院子衣服还等着洗!真当自己是小姐,要人供着不成?”尖锐的命令像鞭子抽打过来。江美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额角被茶杯碎片划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。她强迫自己冷静。愤怒和反抗在这个当口毫无意义,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对待。活下去,先活下去。“是…母亲…”她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,微弱得像蚊子哼。她撑着仿佛散了架的身体,试图坐起来。动作牵动了额角的伤,一阵钻心的疼,让她眼前发黑,又重重跌回硬邦邦的土炕上。“哼!废物!”王氏啐了一口,厌恶地甩甩手,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,转身扭着腰就走了,丢下一句冰渣子般的话,“红玉,看着她!干不完活,今晚别想吃饭!”沉重的木门“哐当”一声被甩上,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,也隔绝了王氏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。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,只有炭盆里劣质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声。“小姐!小姐你怎么样?”红玉这才敢扑到炕边,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,伸出颤抖的手想碰碰江美燕额角的伤,又不敢,“疼不疼?都怪我…怪我没用…护不住小姐…”她抽噎着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粗糙的炕沿上。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,提醒着江美燕这具身体刚刚经历过的暴力。喉咙里被强灌下去的“药”那股混合着霉味和馊气的恶心感还在翻涌。胃袋空空如也,绞痛一阵阵袭来。更深的,是一种沉甸甸的、名为绝望的冰冷,从四肢百骸透出来。原主残存的情绪如同跗骨之蛆,让她感同身受着这份深不见底的悲凉。这开局,真是地狱难度。她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冰冷的、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,刺得她微微咳嗽。再睁开眼时,那里面属于原主的怯懦和绝望被强行压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审视。活下去。这是唯一的、也是迫在眉睫的目标。目光扫过这间堪称家徒四壁的“闺房”。土炕,破旧的矮几,一个缺了条腿用石块垫着的木箱,墙角堆着些杂物。唯一的光源是那扇小小的、蒙着厚厚油垢的纸窗,透进些灰蒙蒙的光。视线最终落在矮几上那个王氏留下的粗陶碗上。碗底残留着一点点浑浊的液体,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怪味。这就是所谓的“药”?江美燕的化学本能让她下意识地皱紧眉头。她强撑着坐起身,示意红玉把碗拿过来。“小姐…别碰这个…”红玉迟疑着,但还是把碗递了过去。江美燕没说话,只是用手指沾了一点点碗底的残液,凑到鼻尖。一股浓烈的、刺鼻的土腥气混合着某种劣质草药腐烂的味道直冲脑门。她用手指捻了捻,触感粘腻,里面似乎掺杂了某些不明的植物碎屑和灰土。这根本不是什么正经药!更像是用不知哪里挖来的草根烂泥胡乱熬煮出来的东西!喝下去别说治病,不中毒都是万幸!王氏所谓的“施药”,其心可诛!“红玉,”她的声音依旧嘶哑,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,“把这东西…倒掉。倒远点,别让人看见。”红玉愣了一下,看着小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陌生光芒,下意识地点点头,接过碗,小跑着出去了。江美燕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额角的伤一跳一跳地疼,胃部的绞痛更加剧烈。饥饿,像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攥住了她的五脏六腑。原主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,瘦弱不堪,此刻被饥饿感折磨得眼前阵阵发黑。必须找到吃的。立刻,马上。她挣扎着下了炕,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,虚软得几乎站不稳。扶着墙,慢慢挪到那个破木箱前。打开箱子,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、补丁摞补丁的旧衣。她不死心,一件件抖开摸索。指尖触到一个硬物,藏在最底下那件旧袄的夹层里。掏出来,是一个用粗布缝成的小小布包,沉甸甸的。解开布包,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、颜色灰黄、夹杂着泥沙和草屑的块状物。是盐。最粗劣、最原始的土盐。江美燕捏起一小块,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。她小心地舔了一下。“呸!”一股极其浓烈、霸道、几乎令人窒息的苦涩味和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!紧随其后的,是强烈的、令人作呕的齁咸!这味道,简直是对味蕾的酷刑!盐是生存必需品,但大周朝廷对盐铁实行严厉的官营专卖制度,盐税极高,官盐价格昂贵,品质尚可。而民间私下熬煮贩卖的私盐,为了降低成本,往往工艺极其粗糙,直接从含盐量高的泥土或劣质卤水中熬煮,杂质极多,味道苦涩不堪,甚至含有对身体有害的物质。原主地位低下,能弄到的,也只有这种最劣等的私盐了。看着手中这难以下咽的“盐”,再看看自己这朝不保夕的处境,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猛地攫住了江美燕。堂堂化工博士,竟被几块劣质盐难倒?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提纯工艺、那些高效分离杂质的化学方程式…在脑海里飞速闪过。一个念头,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,骤然亮起!没有现代化的设备,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!利用溶解度的差异,利用简单的过滤和重结晶…完全可以用最原始的方法,把这毒药般的劣质土盐,变成能入口的、甚至品质远超官盐的纯净盐!盐!在这个时代,就是钱!就是命!这个念头一旦产生,就如同燎原之火,瞬间点燃了江美燕眼中沉寂的光芒。额角的伤还在隐隐作痛,胃部的饥饿感依旧强烈,但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力量,正从这具瘦弱身体的深处,悄然滋生。她紧紧攥住那几块粗糙的土盐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,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焦灼的心跳。“红玉!”她扬声唤道,声音虽然虚弱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红玉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,怯怯地看着她:“小姐?您叫我?”“去打水。”江美燕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半旧的木盆上,“要干净的,越多越好。”“水?”红玉有些茫然,但看到小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神色,还是立刻点头,“是,小姐!”她端起木盆,小跑着出去了。江美燕没有停歇。她扶着墙,忍着眩晕,走到堆满杂物的墙角。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遗弃的、蒙尘的“垃圾”:一个裂了缝但还能勉强盛水的陶罐,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,一捆用来引火的、还算干净的稻草杆,几块形状不一的破瓦片……这些在旁人眼中毫无价值的东西,在她眼中,却是一个简陋实验室的雏形。她小心地拿起那个有裂缝的陶罐,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。裂缝不大,位置靠上,只要装水不超过裂缝位置,应该还能用。豁口的粗陶碗可以当容器。稻草杆……她抽出几根,用手指捻开,露出里面柔韧的纤维。一个简陋的过滤装置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。红玉很快端着一盆清水回来了,吃力地放在地上,小脸憋得通红,喘着气:“小姐,水…水来了。”“好。”江美燕点点头,走到矮几旁,拿起王氏留下的那个粗陶碗——碗底残留的“药”已经被红玉清理干净。她将布包里那几块灰黄色的土盐块小心地放进碗里,然后从水盆里舀起清水,缓缓注入碗中。浑浊的水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延开,灰黄色的盐块迅速溶解,释放出浓重的土腥气和苦涩味。水很快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浑浊泥浆色,碗底沉淀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泥沙颗粒和细碎的草屑。红玉站在一旁,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,不明白小姐要做什么。那碗“泥水”散发出的味道,让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。江美燕没有解释,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。她拿起一根稻草杆,小心地剥开外皮,露出里面相对洁白的纤维束。她将几根这样的纤维束理顺,然后拿起一块边缘相对锋利的破瓦片。“红玉,帮我把这个陶罐扶稳。”她示意红玉扶住那个有裂缝的旧陶罐。红玉连忙上前,用双手紧紧抱住陶罐。江美燕拿起一块破瓦片,对着陶罐靠近罐口的内壁,用瓦片尖锐的棱角,小心地、一下一下地刮刻着。粗糙的陶器表面发出“沙沙”的摩擦声,细小的陶粉簌簌落下。“小姐…您这是?”红玉看得一头雾水。“做一个能留住脏东西的‘网’。”江美燕头也不抬,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。她全神贯注,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混合着伤口边缘渗出的淡淡血丝,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红玉不敢再问,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陶罐。刮刻了一会儿,罐口内壁出现了一圈浅浅的凹槽。江美燕拿起几根剥好的稻草纤维,比划了一下长度,然后将它们的一端小心地卡进凹槽里,另一端垂落进罐底。她反复调整,让几股纤维均匀地分布在罐口。一个极其原始、简陋的稻草纤维过滤层,就这样固定在陶罐口。“好了。”江美燕直起身,长长舒了口气,额角的汗水流进伤口,带来一阵刺痛,她却恍若未觉。看着自己亲手搭建的“装置”,一种久违的、属于研究者的兴奋感在血液里悄然流淌。简陋,但这是希望的开始!她端起那碗浑浊腥臭的盐水溶液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缓慢地,将其倾倒向陶罐口的稻草纤维层上。浑浊的泥浆水触碰到干枯的稻草纤维。第一股污水流下,瞬间将几根稻草染成了污浊的土黄色。更多的脏水被那稀疏的纤维层拦截,水流的速度明显变慢,颜色似乎……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淡化?红玉屏住了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缓缓流淌的、依旧浑浊不堪的水流,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困惑。江美燕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。这只是第一步,最粗糙的物理过滤,只能去除大颗粒的泥沙杂质。碗里的泥浆水倒完了,流入陶罐底部的水,颜色从浓黑的泥浆,变成了浑浊的深黄色,依旧散发着难闻的气味,但碗底那些明显的泥沙草屑,确实被那层简陋的稻草“滤网”留在了上面。有用!简陋,但确实起到了初步分离的作用!“小姐…水…好像没那么黑了?”红玉不太确定地小声说,带着一丝惊奇的语气。“嗯。”江美燕应了一声,眼中光芒更盛## 第二章 雪盐与杀机陶碗底部那层细密洁白的盐晶,在昏暗的光线下,像一片凝固的初雪,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光泽。狭小破败的屋子里,那股纯粹的咸鲜味,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腐朽的霉味。红玉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,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巨大的震撼和喜悦,冲击着她小小的、习惯了黑暗的心灵。“小姐…这…这是神仙变的吗?”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伸出颤抖的手指,想碰又不敢碰那碗底的白。江美燕没有立刻回答。她捻起一小撮盐晶,再次放入口中。舌尖传来的,是毫无杂质的、凛冽的咸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心安的力量。这味道,是生的希望,是反击的号角。“不是神仙,是法子。”她声音嘶哑,却异常清晰。她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粗布,将碗底那层薄薄的盐晶全部刮下来,包好,贴身藏进最里层破旧的衣襟里。这点盐太少了,远不足以改变什么,但它证明了这条路可行!“红玉,”她看向激动的小丫头,眼神锐利如刀,“刚才我们做的这些,一个字都不能对外人说。包括这盐的样子,还有那些罐子碗盆的用处。懂吗?”红玉被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严厉震慑住,用力点头,小手捂住嘴巴:“懂!红玉死也不说!谁问都不说!”“好。”江美燕疲惫地靠回冰冷的土墙,额角的伤和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,提醒她现实的残酷。这点盐,最多能换一点点最粗劣的食物,还远远不够。她需要原料——大量的、廉价的劣质土盐。原主的记忆碎片里,似乎有线索…她闭上眼,努力在纷乱的记忆中搜寻。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:冰冷的溪水,布满灰白色盐霜的泥土,一个破败的、几乎被遗忘的角落…“红玉,”她猛地睁开眼,眼底有光,“府里…是不是有个废弃的旧柴房?靠着后墙根,挨着那条死水沟的?”红玉愣了一下,努力回忆:“是…是有那么一个地方!在西北角最偏的院子里,早就没人去了,又脏又破,听说那水沟边的土又咸又苦,连野草都不爱长…”她说着说着,小脸突然白了,惊恐地看着江美燕,“小姐!您…您不是想去那里吧?那地方…那地方邪性得很!以前有下人偷偷去刮那苦土熬盐,后来…后来都病死了!管家说那里不干净,是受了诅咒的地!”诅咒?江美燕心中冷笑。恐怕是劣质土盐里混杂的重金属或有害杂质导致的中毒吧。但对现在的她来说,那布满盐霜的苦土,就是未经开采的金矿!“我们不去熬盐,”江美燕的声音异常冷静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我们只是…去取点土。红玉,你告诉我,那地方,白天有人去吗?”红玉拼命摇头:“没有!绝对没有!那里又偏又吓人,连野猫都不爱去!”“那就好。”江美燕心中有了计较。白天目标太大,必须等夜深人静。饥饿和疼痛是此刻最凶恶的敌人。她看了一眼红玉同样瘦得脱形的小脸,心中泛起一丝酸楚。当务之急,是弄到一点吃的,哪怕只是能垫垫肚子的东西,支撑她们熬过今晚的行动。她从贴身的布包里,极其小心地捻出几粒最小的盐晶,放在手心。洁白的盐粒如同细碎的钻石,在她苍白的掌心闪烁着微光。“红玉,拿着这个。”她把那几粒盐晶递给红玉,“去厨房…找张婆子。” 张婆子是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粗使婆子,原主模糊的记忆里,这个婆子似乎还保留着一点点对早逝的生母的同情,偶尔会偷偷塞给红玉一点残羹冷炙,虽然也时常被克扣。“就说…就说小姐实在饿得受不住了,求她行行好,给一点点吃的。把这个给她看,告诉她,这是好东西,比官盐还干净…让她务必保密。”红玉看着掌心那几粒晶莹的盐,小脸绷得紧紧的,用力点头:“嗯!小姐放心!红玉知道怎么说!” 她小心地将盐粒包好,藏进袖子里,像揣着无比珍贵的宝贝,转身飞快地溜了出去。屋子里只剩下江美燕一人。死寂重新笼罩下来,只有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苟延残喘的红光,映着她苍白而坚毅的脸。她靠在冰冷的墙上,闭上眼,强迫自己休息,保存每一分体力。脑海中,却在飞速运转,一遍遍推演着简陋的提纯流程,思考着如何改进那粗糙的过滤装置,如何提高效率…时间在饥饿和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。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、带着压抑的喘息声。门被推开一条缝,红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挤了进来,迅速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胸口剧烈起伏,小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。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小包。“小姐!成了!”红玉压低声音,带着哭腔般的激动,小跑到炕边,献宝似的把布包打开。里面是两块半个巴掌大的、又黑又硬的粗粮饼子,边缘已经发干开裂,散发着一股陈粮的味道。还有一小块,只有指头大小、颜色发暗、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咸菜疙瘩。寒酸得可怜,但对此刻的她们来说,无异于珍馐美味。“张婆子…张婆子一开始还不信,凶巴巴地赶我走…”红玉喘着气,语速飞快,“我把那盐粒给她看,她…她眼睛都直了!用手沾了点尝了尝,脸都变了!然后…然后她就偷偷把我拉到灶膛后面,塞给我这个…”她指了指那两块饼子和咸菜,“她还说…还说这盐…太金贵了…让小姐千万藏好…以后…以后要是还有…她愿意拿吃的换…” 红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,显然张婆子的反应也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。江美燕看着那两块黑硬的饼子,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。张婆子的反应,验证了她的判断——纯净的盐,在这个时代,拥有着超乎想象的魔力,足以撬动最底层的一丝缝隙。“红玉,你做得很好。”她拿起一块饼子,用力掰开,将稍大的一半塞给红玉,“快吃。”饼子粗糙得拉嗓子,带着浓重的糠麸味和淡淡的霉味,咸菜更是咸涩得发苦。但饥饿让味蕾失去了挑剔的能力。两人狼吞虎咽,就着一点冷水,几乎是眨眼间就把这点可怜的食物吞了下去。胃里有了东西,虽然依旧空落落的难受,但那股令人眩晕的虚弱感总算消退了一些,冰冷的身体也似乎有了一丝暖意。体力,在一点点恢复。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,彻底浸透了这座冰冷宅院的每一个角落。寒风在高墙之间呜咽穿梭,像无数冤魂在低泣。王氏正院的方向,隐约传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男人(大概是江父)带着醉意的笑声。那是属于主家的喧嚣和暖意,与她们所处的这片死寂冰冷,判若两个世界。“时候到了。”江美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冷静得像一块冰。她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四肢。额角的伤被夜风一吹,针刺般的疼。她撕下衣襟最干净的一角内衬,小心地缠住伤口。然后,她拿起墙角那个用来装水的半旧木盆,又捡起王氏留下的那个粗陶碗。“走。”主仆二人如同两道无声无息的影子,贴着冰冷的墙壁,在黑暗中潜行。红玉紧张得浑身发抖,小手死死抓住江美燕一片衣角,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,生怕发出一点声响。江美燕则凭借着原主残留的、对这座冰冷牢笼的熟悉记忆,以及穿越者冷静的判断力,带着她避开偶尔巡夜婆子灯笼的微光,在迷宫般的回廊和荒废的庭院间穿梭。腐朽的木头味、潮湿的青苔味、还有远处死水沟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腥臭……各种令人不适的气味混合在凛冽的寒风中。终于,她们来到了江府最西北角的废弃院落。这里比她们住的地方更加破败荒凉。倒塌的院墙豁口像野兽张开的巨口,枯死的藤蔓如同鬼爪般缠绕着仅存的半扇摇摇欲坠的门板。一座低矮的、只剩下框架的柴房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。旁边,就是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死水沟,沟边的泥土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、病态的灰白色。“就是这里了,小姐…”红玉的声音带着哭腔,牙齿都在打颤。江美燕没有犹豫。她快步走到水沟边,蹲下身。月光下,沟边堆积的泥土表面,果然凝结着一层明显的、灰白色的盐霜。她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,凑近闻了闻,一股浓烈的苦涩土腥气直冲鼻腔。她用指甲刮下一点盐霜,放入口中尝了尝——齁咸!极致的苦涩!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金属腥味!就是它了!杂质含量极高,但含盐量也绝对不低!她不再迟疑,将木盆放在地上,拿起粗陶碗,如同最熟练的矿工,开始飞快地刮取沟边那些附着厚厚盐霜的泥土。粗粝的沙土混着盐粒,被一捧捧刮进碗里,再倒入木盆中。动作迅捷而无声。红玉在一旁看着,又害怕又焦急,忍不住小声催促:“小姐…快些…这里…这里真的不干净…” 她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们。木盆里的泥土很快堆起了一个小丘。江美燕估算着重量,感觉差不多够她们第一次试验了。再多,她们这两个虚弱的人也搬不动了。“够了。”她直起身,准备端起木盆。就在这时!一道昏黄的、摇曳的光柱,毫无预兆地从倒塌院墙的豁口处扫了进来!紧接着,一个尖利刻薄、带着浓浓睡意和被打扰的不耐烦的女声响起:“哪个杀千刀的不睡觉,跑这鬼地方来偷懒?!给老娘滚出来!” 是守夜巡院的赵婆子!她大概是听到这边有细微的刮土声,或者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!红玉吓得魂飞魄散,小脸瞬间惨白如纸,身体僵在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。江美燕的心也猛地沉到了谷底!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!被发现了!在这个时间,出现在这个被明令禁止靠近的“诅咒之地”,还带着一盆沟边的苦土…王氏会怎么对付她们?后果不堪设想!电光火石之间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!她一把将吓傻的红玉拽到柴房那半塌的、堆满腐朽木料的阴影里,用气声急促命令:“蹲下!别出声!别动!” 同时,她自己也猛地矮身,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,将身体完全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。昏黄的灯笼光摇晃着,越来越近。赵婆子骂骂咧咧的脚步声踩在枯枝败叶上,发出令人心悸的“咔嚓”声。“小蹄子!别以为躲着老娘就看不见!出来!” 灯光扫过她们刚才站立的地方,扫过沟边明显被刮过的痕迹。赵婆子浑浊的老眼在灯光下闪烁着狐疑和狠厉的光,“敢来这刮苦盐?活腻歪了!”灯笼光在附近逡巡,好几次几乎要扫到她们藏身的角落。腐朽木头的霉味和死水沟的腥臭混合着,令人窒息。红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江美燕屏住呼吸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她紧紧攥着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和静止。大脑在飞速运转:如果被发现…如果被发现…拼死一搏?还是…就在灯笼光即将扫到她们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“喵嗷——!”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,如同鬼哭,猛地从柴房另一侧倒塌的房梁后炸响!紧接着,一道黑影闪电般窜出,擦着赵婆子的裤脚飞掠而过!“哎哟我的娘!”赵婆子猝不及防,吓得魂飞魄散,手里的灯笼“哐当”一声脱手掉在地上!灯笼里的蜡烛瞬间熄灭,周围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!“该死的野猫!吓死老娘了!”赵婆子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咒骂,在黑暗中摸索着捡起熄灭的灯笼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,“晦气!真他娘的晦气!这鬼地方…吓死个人…” 她似乎被刚才的惊吓弄得没了继续探查的兴致,又或许是黑暗加深了恐惧,她骂骂咧咧地转身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有光亮的方向快步离开了。直到那骂声和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,被寒风撕碎,江美燕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,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一片。她大口喘着气,仿佛刚从水底挣扎出来。红玉更是直接瘫软在地,无声地抽泣着,浑身抖得不成样子。“没事了…红玉…没事了…” 江美燕的声音也有些发颤,她扶起红玉,拍了拍她冰冷的小脸,“是野猫…救了我们。”她看向柴房深处,那野猫早已不见踪影。是巧合?还是冥冥中的一丝怜悯?没有时间多想。她迅速端起那沉重的木盆,里面是她们用命换来的“希望之土”。“快走!”两人如同惊弓之鸟,跌跌撞撞,用尽全身力气,沿着来时的阴影,拼命往回跑。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。每一次拐角,都仿佛感觉身后有灯笼光追来。终于,那扇破败的木门近在眼前。推门,闪身,关门,落闩!一气呵成!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两人都瘫软下去,剧烈地喘息着,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。屋子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,映着地上那个装满灰白色泥土的木盆。“小姐…我们…我们…”红玉的声音抖得厉害,后怕让她语无伦次。江美燕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盆泥土,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所取代。月光勾勒出她苍白而紧绷的侧脸线条,额角被汗水浸透的布条边缘,隐隐透出血色。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冰冷而坚硬,带着一种淬火的决心:“看到了吗,红玉?”她指着那盆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灰白的土,“活着,想要活得像个人样…就得从这些泥里,把命刨出来!”她挣扎着站起身,走到墙角,拿起那个有裂缝的陶罐,拿起那些豁口的碗,拿起那块边缘锋利的破瓦片。动作因为脱力和后怕而有些摇晃,但眼神却亮得惊人,如同燃烧的寒冰。“把门堵严实了。”她命令道,声音不容置疑,“今晚,我们不睡了。”黑暗狭小的屋子里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,碗盆碰撞的轻微声响,还有江美燕在冰冷地面上刮刻陶罐内壁发出的、单调而执拗的“沙沙”声。红玉用尽力气搬来屋里仅有的破木箱和几捆柴火,死死顶住门板。做完这一切,她瘫坐在地上,看着自家小姐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。小姐的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额角的布条被汗水浸湿,紧紧贴在伤口上,隐隐有暗红的痕迹渗出。她的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迟滞,但每一次刮刻,每一次搅拌,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狠劲。那“沙沙”的刮擦声,像是用骨头在磨砺着命运的铁壁。红玉看着看着,心里的恐惧和绝望,竟奇异地被一股酸涩的热流冲淡了。她挣扎着爬起来,走到水盆边,舀起水,默默递到小姐手边。又拿起另一块破瓦片,学着小姐的样子,笨拙地刮削着收集来的灶灰石(生石灰),收集那些白色的粉末。她没有问,只是默默地做。小姐在泥里刨命,她就跟着一起刨!江美燕看了她一眼,没说话,只是接过水碗,将初步过滤后的浑浊盐水倒进掺了石灰乳的陶罐里。白色的絮状沉淀再次生成,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、不祥而倔强的花。时间一点点流逝。寒冷、疲惫、伤口的疼痛,如同跗骨之蛆,不断啃噬着她们的意志。但每一次,当江美燕看着陶罐里渐渐沉降后变得相对清澈的液体,看着在炭火余烬烘烤下,碗壁上开始凝结出细密晶莹的白色晶体时,一股滚烫的力量就从那冰冷的绝望深处涌出,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。天边,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。破旧的矮几上,放着三个粗陶碗。每一个碗底,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。那白色,在晨曦微光中,纯净得刺眼。虽然依旧不多,但比起昨晚那薄薄一层,已经厚实了许多。江美燕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冰凉细腻的晶体。指尖因为过度劳作而布满细小的伤口和污渍,却无损于那盐晶纯粹的光泽。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,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倒下。但她的眼睛,却亮得惊人,映着碗底那一片小小的“雪原”。“红玉,”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仿佛淬炼过的重量,“收好它们。”红玉用最干净的粗布,小心翼翼地将三个碗底的盐晶分别包好,如同捧着稀世珍宝。她看着小姐苍白如纸的脸,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,还有额角布条上那刺目的暗红,眼泪又涌了上来,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,把眼泪憋了回去。“小姐…您歇会儿吧…”她带着哭腔小声哀求。江美燕摇摇头,支撑着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隙。冰冷的晨风灌进来,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。晨曦微露,给这座冰冷的宅院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。王氏正院的方向,已经有了早起仆役走动的声音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属于她们的战斗,才刚刚打响。她看着掌心残留的一点点盐末,感受着那纯粹的咸味在舌尖化开。这点盐,是火种。她需要更多的火种,需要把它们,送到能烧起来的地方。张婆子…是一个突破口,但远远不够。她需要一个更隐蔽、更安全的渠道。一个念头,如同晨光般悄然浮现。“红玉,”她转过身,眼神锐利如初生的鹰隼,疲惫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,“今天…你找机会出去一趟。”红玉茫然地看着她。“去后街…最东头那个巷口,”江美燕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隐秘的锋芒,“找一个…叫‘小六子’的乞儿。” 这是原主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,一个常在府邸后门附近游荡、手脚还算干净的小乞丐。“把这个给他。”她从贴身的布包里,小心地捻出比昨晚给张婆子还要少的一小撮盐晶,用一小片干净的叶子包好。“告诉他,”江美燕的目光紧紧锁住红玉,“这是‘雪盐’。比官盐铺子里最好的青盐还要干净十倍!让他去找…找那些最穷苦、最买不起官盐、只能偷偷买私盐的人家…特别是那些家里有老人孩子生了病,嫌私盐苦涩难以下咽的人家…问问他们,愿不愿意用一点点粮食…或者几个铜板…换一点点这‘雪盐’试试?”她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:“告诉他,事成之后,有他的好处。但记住,只换最不起眼的东西,换到立刻回来!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!尤其是府里的人!明白吗?”红玉听着小姐的话,小嘴微张,眼睛越瞪越大。她从未想过,小姐竟然…竟然敢做这样的事!这要是被发现了…她不敢想下去。但看着小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,看着那包在叶子里、纯净得如同幻梦的“雪盐”,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,混合着对小姐的盲目信任,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燃烧起来。她用力点头,小脸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涨红:“明白!小姐!红玉一定办好!”江美燕看着红玉眼中燃烧的火焰,缓缓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。她将那片包着盐晶的叶子,郑重地放进红玉同样冰凉的小手里。这是火种投出的第一步。是沉沦,还是燎原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脚下的路,是用盐铺成的。要么走出去,要么,被这冰冷的盐彻底的腌制,埋葬。## 第三章 雪盐换命破晓的微光艰难地穿透糊着厚厚油垢的纸窗,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。屋子里弥漫着一夜未眠的浓重疲惫和劣质炭火燃烧殆尽的呛人烟味。红玉紧紧攥着那片包裹着“雪盐”的叶子,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,手心冰凉一片,汗水却濡湿了叶子的边缘。她看着小姐江美燕——后者靠在冰冷的土墙上,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,眼下是浓重的青影,额角裹伤的粗布边缘,暗红的血渍已经干涸发硬,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。唯有那双眼睛,深陷在憔悴的眼眶里,却亮得惊人,像淬了寒冰的刀锋,直直刺向门外熹微的天光。“去吧。”江美燕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记住我说的话。只换最不起眼的东西,换到立刻回来!像影子一样,别让任何人看见你。”“嗯!”红玉用力点头,小小的脸上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。她把那包着盐的叶子塞进最贴身的衣襟里,深吸一口气,像只灵巧的狸猫,无声地拉开破旧的木门,侧身闪了出去,迅速消失在回廊冰冷的阴影里。门重新关上,落闩。屋子里只剩下江美燕一人,以及矮几上那三个粗陶碗里薄薄的、却象征着所有希望的洁白结晶。死寂重新笼罩下来,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,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。她强撑着,没有倒下。走到墙角,捧起一捧冰冷的清水,狠狠泼在脸上。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个哆嗦,混沌的头脑却瞬间清醒了几分。她走到那盆从“诅咒之地”挖来的灰白色苦土旁,蹲下身。原料有了,简陋的提纯装置也有了,但效率太低,损耗太大。昨夜是生死时速下的应急之举。想要持续、安全地获取更多的“雪盐”,必须优化流程。目光扫过屋角的杂物堆。她的视线落在一个被丢弃的、歪歪扭扭的粗陶小坛上,坛口有裂纹,但坛身还算完整。又看到几根相对粗直的木棍。一个想法在脑中成型。她拿起那块边缘锋利的破瓦片,走到粗陶坛前。这次的目标更明确——在坛口下方一寸左右的内壁,刻出一道更深的、更规整的环形凹槽。瓦片刮擦着粗糙的陶壁,发出刺耳的“沙沙”声,细碎的陶粉簌簌落下。额角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隐隐作痛,汗水再次浸湿了额前的碎发,混着陶粉黏在皮肤上,又痒又痛。她咬着牙,动作缓慢却极其稳定。一下,又一下。凹槽渐渐成型。她拿起昨夜收集的稻草纤维,这次挑选得更仔细,剥去外皮,只留下相对柔韧洁白的芯。她将纤维束的一端仔细地卡进凹槽里,另一端垂落坛底。一层不够,就卡两层,尽可能让纤维层更厚实、更均匀,形成一个更有效的初级过滤屏障。接着,她拿起一根木棍,用瓦片削尖一端,又拿起另一根稍细的,两端削平。将细木棍横着卡在坛口上方,再将削尖的木棍垂直顶在细木棍下方,用力下压。一个极其简陋的杠杆压滤装置雏形出现了。虽然粗糙,但应该能比直接倾倒施加更大的压力,提高过滤效率。做完这一切,她几乎虚脱,扶着墙大口喘气。但看着眼前这个由破坛、烂木、稻草构成的“精密仪器”,一种属于研究者的、近乎偏执的满足感,暂时压倒了身体的痛苦。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。每一次门外有脚步声经过,江美燕的心脏都猛地一缩。王氏那张刻薄的脸,赵婆子那狐疑狠厉的眼神,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盘旋。被发现,就是万劫不复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炷香,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门板被轻轻叩响,三长两短,是她们约定的暗号。江美燕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!她几乎是扑到门边,迅速拉开一条缝。红玉像条滑溜的泥鳅钻了进来,小脸因为奔跑而涨红,眼睛里闪烁着极度兴奋和紧张的光芒,胸口剧烈起伏。她反手迅速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大口喘气,顾不上说话,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又掏出一个更小的、用破布条紧紧扎着的口袋。布包打开,里面是四个表皮有些发皱、但个头明显比昨晚大不少的粗粮窝头!颜色虽然还是黑黄,但看起来厚实多了!更令人惊喜的是,还有一小块约莫半个巴掌大的、风干得有些发硬的腊肉!油脂的香气混合着粮食的味道,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霉味!那个小口袋解开,里面竟然倒出来一小堆黄澄澄的铜钱!虽然都是些磨损严重的旧钱,数一数,足有二十几文!“小姐!小姐!”红玉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,带着哭腔,“换了!都换了!小六子…小六子他…”她喘了口气,语速飞快,“他拿着那点盐,眼睛都直了!他说…他说他跑了三家!有两家穷得实在拿不出钱,只给了点吃的,就是这些窝头和腊肉!有一家…有个老婆婆,儿子病了,什么都吃不下,嫌私盐又苦又涩,连药都灌不下去…小六子给他们看了那雪盐,那老婆婆的儿子…就尝了那么一点点…竟然…竟然能喝下半碗粥了!老婆婆高兴坏了,把家里攒了好久、准备抓药的二十个铜板,全给了小六子!小六子自己留了几个,剩下的…都在这儿了!”红玉指着那堆铜钱,小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震撼:“小姐!二十个铜板!就换了那么一点点盐!他们还说…还说这盐是神仙赐的,是救命的东西!”江美燕看着那四个窝头、那块腊肉,还有那堆沉甸甸的铜钱,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,堵得她喉咙发紧。成了!这第一步,虽然微小,却无比坚实!这不仅仅是食物和铜钱,这是活路!是被践踏到泥里的人,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,撬开了一丝缝隙,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!她拿起一个窝头,用力掰开,将一大半塞给红玉,自己拿起另一半,狠狠咬了一口。粗糙的糠麸感依旧,但粮食的香味和扎实的饱腹感,是如此的真实而珍贵!她又撕下一小条腊肉,油脂的咸香在舌尖化开,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“吃!”她声音依旧嘶哑,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畅快,“吃饱!”主仆二人就着冷水,狼吞虎咽,风卷残云般将四个窝头和那块腊肉消灭得干干净净。久违的、食物带来的温暖和力量感,迅速充盈了干瘪的胃袋,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虚脱感。额角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。红玉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,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,她宝贝似的将那二十几枚铜钱一枚枚数好,用一块干净的破布包好,递给江美燕:“小姐,钱!”江美燕接过那沉甸甸的小布包,指尖感受着铜钱冰冷的棱角和粗糙的质感。这不是冰冷的金属,这是她们搏杀出来的第一份资本!她将铜钱贴身藏好,目光再次落向那盆灰白色的苦土。“红玉,把门堵好。”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,疲惫被一种燃烧的、名为野心的火焰取代,“我们开始干活。”有了食物提供的体力,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,更有了优化后的“设备”,效率提升了许多。红玉负责刮取泥土、初步溶解、添加石灰乳沉降。江美燕则专注于操作那个简陋的杠杆压滤装置,将初步沉降后的盐水,通过稻草纤维层,用力压滤进粗陶坛中。“沙沙…沙沙…”瓦片刮刻陶罐凹槽的声音,木棍杠杆压榨盐水的声音,盐水滴落坛底的滴答声…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首单调却充满力量的生存乐章。汗水顺着江美燕苍白的脸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泥地上。额角的布条再次被汗水浸透,暗红的血渍晕染开来。她浑然不觉,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每一次压榨、每一次观察盐水的清澈程度上。坛子里过滤后的盐水,颜色明显比昨夜用碗直接过滤的要淡得多,接近一种极淡的浅黄。她小心地将这些盐水分别倒入几个粗陶碗中,架在重新燃起一点微火的炭盆边缘,利用余热缓慢蒸发结晶。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飞逝。当最后一个碗底也铺满一层细密洁白的晶体时,窗外已是日头偏西。收获颇丰!三个粗陶碗底,再加上之前优化装置时做试验得到的部分,这一次,她们得到了足有昨天两倍多的“雪盐”!洁白的晶体在碗底堆积,闪烁着诱人的、纯净的光芒。江美燕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盐晶收集起来,用最干净的粗布分成几个小包。她留下最小的一包备用,将其余的贴身藏好。那二十几个铜板,在怀里沉甸甸地坠着。生存的压力暂时缓解,但危机感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,从未远离。王氏的刻薄,赵婆子的狐疑,府里无数双或冷漠或恶意的眼睛…这“雪盐”的秘密,一旦暴露,就是灭顶之灾。她必须找到更安全、更稳定的出货渠道,必须尽快积累更多的资本,必须…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!“红玉,”她看向累得小脸通红却眼神晶亮的丫头,“明天…还是这个时候,你再去找小六子。”她拿出一个稍大一点点的盐包,“这次,只换钱。告诉他,雪盐不多,让他找最稳妥、最舍得花钱的买主…特别是,那些家里有体面人、嘴巴又紧的。”她顿了顿,压低声音,一字一句道:“价格…翻倍。”“翻…翻倍?”红玉倒吸一口凉气,小嘴张成了圆形。二十文已经让她觉得是天价了!翻倍?“对,翻倍。”江美燕的眼神冰冷而笃定,“物以稀为贵。我们的盐,值这个价。”这不仅仅是贪婪,更是自保。高价意味着筛选买家,意味着更高的风险门槛,意味着更小的流通范围。在拥有足够力量之前,隐秘和稀缺,就是她们最好的护身符。红玉似懂非懂,但看着小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,用力点头:“嗯!红玉记住了!只换钱!价格翻倍!”---接下来的几天,仿佛在走钢丝。红玉如同最机敏的信使,在府邸后门最混乱、最不起眼的时刻溜出去,在约定的巷口与小六子完成短暂而隐蔽的交易。每一次带回的铜钱都在增加,从二十几文,到三十文、四十文…最后一次,竟然换回了足足六十文!那沉甸甸的铜钱串,让红玉的手都在发抖。小六子的效率很高,也足够谨慎。他显然明白了这“雪盐”的价值和风险,挑选的买家都是些家境尚可、但又不至于引人注目的小户人家,或是家里有病人急需好盐入口的。雪盐的神奇口感和纯净的卖相,加上小六子那“神仙赐福”、“独一份”的说辞,让它在极小的圈子里悄悄流转,价格虽高,却供不应求。江美燕则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,在破败的屋子里重复着刮土、溶解、沉降、过滤、结晶的枯燥流程。每一次工艺都在微调,效率在缓慢提升。额角的伤口在反复的汗水和劳作下,愈合得极其缓慢,边缘甚至有些红肿发炎,带来阵阵抽痛。但她仿佛感觉不到,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在那不断累积的白色晶体上。怀里的铜钱越来越多,已经攒下了沉甸甸的一小串。她甚至用几个铜板,让红玉通过张婆子,偷偷换回了一小罐劣质的猪油、一小包粗盐(用来迷惑外人)和几块干净的粗布。食物不再是问题,红玉的小脸上终于有了点肉,眼神也亮了许多。然而,平静的水面之下,暗流汹涌。这天下午,红玉又一次揣着盐包溜了出去。江美燕正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刮取着新一批结晶的盐晶。屋外,原本还算平静的后院,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。脚步声杂乱,夹杂着王氏那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呵斥:“废物!一群废物!眼皮子底下都能让耗子钻了空子!给我搜!仔细地搜!我倒要看看,是哪个下作的小蹄子手脚不干净!”江美燕的心猛地一沉!刮盐的手瞬间僵住!王氏的声音…就在她们这个破院子附近!而且,明显是冲着“偷窃”来的!难道是…雪盐的事走漏了风声?还是府里丢了别的东西?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!她猛地站起身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!目光如电扫过整个屋子!矮几上还残留着一点刮盐时洒落的白色粉末!墙角堆放的苦土!过滤用的破坛子!还有最重要的——她刚刚刮下来的、还没来得及藏好的那包雪盐!致命的证据!时间仿佛被拉长,每一秒都如同重锤敲在心脏上!“快!这边!挨个屋子查!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!”王氏的尖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伴随着管事婆子唯唯诺诺的应和声。完了!来不及了!清理现场根本来不及!就算清理了,屋子里浓重的盐味和那些无法解释的“垃圾”,也足以让王氏生疑!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江美燕!她仿佛看到王氏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,看到自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结局!不行!绝对不能坐以待毙!目光疯狂地在逼仄的屋子里扫视!土炕…破箱子…杂物堆…墙角…视线猛地定格在那个装着生石灰粉末(CaO)的破瓦罐上!一个极其冒险、近乎疯狂的念头,如同闪电劈开黑暗,骤然照亮!赌一把!赌王氏和她那群爪牙的愚昧和对“怪力乱神”的敬畏!她抓起那包刚刮下来的雪盐,飞快地塞进怀里。然后冲到墙角,一把抄起那个装着生石灰粉的瓦罐!与此同时,用脚狠狠地将墙角那个盛放着半盆浑浊泥水(刚溶解的苦土水)的木盆踢倒!“哗啦!”腥臭浑浊的泥水瞬间泼洒了一地!就在泥水泼洒开的同时,江美燕用尽全身力气,将瓦罐里大半罐的生石灰粉末,朝着门口的方向,狠狠扬了出去!白色的粉末如同烟雾般弥漫开!“砰!”几乎就在生石灰粉扬出的同一瞬间,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!以王氏为首,身后跟着赵婆子和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,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!“小贱人!是不是你…”王氏尖利的咒骂刚出口,迎面就被一大片白茫茫的粉末兜头盖脸罩了个正着!“啊!什么东西!”“我的眼睛!”“咳咳咳…呛死了!”“灰!是灰!”冲在最前面的王氏和赵婆子首当其冲,被生石灰粉糊了一脸,瞬间呛得涕泪横流,眼睛刺痛得睁不开,剧烈地咳嗽起来!白色的粉末粘在她们脸上、头发上、衣服上,狼狈不堪!后面几个婆子也被波及,吓得连连后退,惊叫连连!屋子里烟尘弥漫,视线一片模糊。一股浓烈的、带着土腥气的泥水味混合着生石灰特有的、略带刺激性的气味,充斥了整个空间。“哎哟!我的眼睛!疼死我了!”王氏捂着眼睛,发出杀猪般的嚎叫,“水!快拿水来!给我洗!”一个离门口稍近的婆子慌乱中看到地上那滩浑浊的泥水,也顾不上多想,顺手就抄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破碗,舀起一碗泥水就往王氏脸上泼去,想给她冲洗眼睛!生石灰(CaO)遇水(H₂O)!“嗤——啦——!”一股更加浓烈的白烟猛地从王氏脸上腾起!伴随着更加凄厉、不似人声的惨嚎!“啊——!!!烫!烫死我了!我的脸!我的脸!” 王氏如同被滚油泼中,猛地跳了起来,双手疯狂地在脸上抓挠!生石灰遇水剧烈反应,释放出大量的热,瞬间灼伤了她娇嫩(相对而言)的面部皮肤!场面彻底失控!混乱到了极点!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着,有的去扶在地上打滚惨叫的王氏,有的想去找干净的水,有的被弥漫的烟雾呛得直咳嗽,互相推搡碰撞,小小的屋子顿时人仰马翻!江美燕在扬出生石灰粉的瞬间,就抱着头,迅速缩到了土炕最里面的角落,蜷成一团,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剧烈颤抖。她透过弥漫的白色粉尘和混乱的人影,冷冷地看着王氏在地上痛苦翻滚嚎叫,看着那群婆子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。恐惧依旧在,但一股冰冷的、带着血腥味的快意,却在心底悄然滋生。就在这时,一道冷冽而沉稳的男声,如同冰珠坠玉盘,突兀地穿透了这片混乱的喧嚣,清晰地响起在门口:“好热闹。”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压下了屋内的鬼哭狼嚎。所有人都是一僵,下意识地循声望去。弥漫的白色粉尘正缓缓沉降。门口,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。来人身材颀长挺拔,穿着一身看似低调却质地极佳的玄青色锦袍,袍角用银线绣着流云暗纹,在门口透入的光线下若隐若流。腰间束着同色玉带,悬着一枚羊脂白玉蟠龙佩,温润内敛,却透着不容忽视的贵气。他的脸在尚未散尽的粉尘中有些模糊,但那轮廓线条却异常清晰利落,下颌绷紧,鼻梁高挺。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——深邃如寒潭,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狼藉的景象,扫过地上打滚惨叫的王氏,扫过惊慌失措的婆子们,最终,落在了蜷缩在土炕角落、满身尘土、脸色惨白如鬼的江美燕身上。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,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一丝…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探究。没有惊愕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置身事外、居高临下的冷然。“刘…刘公子?”一个稍微有点见识的管事婆子认出了来人,声音都变了调,带着极度的惶恐和谄媚,“您…您怎么到这下人地方来了?这…这脏污得很…”来人并未理会婆子的谄媚。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江美燕身上,仿佛在打量一件…有趣的器物。江美燕的心脏,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,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!是他!人群里那个贵公子!那个在她当众打脸王氏私盐指控时,曾投来一丝惊艳目光的…刘伯瑞!他怎么在这里?!他看到了多少?!一股比面对王氏时更深的寒意,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。## 第四章 贵客与蛛丝混乱的粉尘渐渐沉降,像一层肮脏的纱幕被缓缓揭开。王氏杀猪般的嚎叫撕扯着空气,她捂着脸在地上翻滚,指缝间露出的皮肤一片赤红,甚至起了细小的水泡。婆子们乱作一团,尖叫着,有的试图去扶她,却被她胡乱抓挠的手臂打开,有的惊慌失措地寻找干净的水源,却只看到地上那滩浑浊腥臭的泥浆。“水!快拿干净的水来!夫人!夫人您别抓!”赵婆子嗓子都喊劈了,脸上糊着石灰粉和泪痕,狼狈不堪。就在这片混乱到极致的喧嚣中,门口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,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礁石,纹丝不动。玄青锦袍的下摆纤尘不染,与屋内的狼藉污秽形成刺目的对比。刘伯瑞的目光,像两道冰冷的探针,穿透尚未散尽的尘埃,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土炕角落的江美燕。那目光里没有关切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,像是在评估一件意外出土的、沾满泥污却可能内蕴奇珍的古物。江美燕的心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,几乎要停止跳动。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,身体依旧保持着因极度恐惧而蜷缩的姿态,微微颤抖着,将头埋得更低,只露出沾满灰尘和石灰粉的、凌乱的发顶,以及额角那被汗水、血渍和污垢浸透的肮脏布条。弱小,无助,被眼前这飞来横祸彻底吓懵——这是她此刻必须呈现的唯一姿态。“刘…刘公子!”之前那个有点眼色的管事婆子终于从混乱中找回一丝神智,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,却又不敢靠得太近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惊…惊扰公子大驾!是…是这不懂事的小贱婢!不知在屋里捣鼓什么腌臜东西,弄出这许多白灰!冲撞了夫人!求公子恕罪!老奴这就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!”她指着江美燕,语气狠厉,急于撇清责任。刘伯瑞的目光终于从江美燕身上移开,淡淡地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王氏,又掠过跪地的婆子,最后落在地上那滩泼洒开的泥水和散落的白色粉末上。他缓步走了进来,步履从容,玄青的袍角拂过沾染了泥污的地面,却奇异地没有沾染分毫污迹。他在那滩泥水和生石灰粉混合的区域旁站定,微微俯身。一股极其清淡、若有似无的冷冽松香气息,瞬间压过了屋内的腥臊、石灰的刺激和汗水的酸臭。他伸出两根修长白皙、骨节分明的手指,在尚未完全反应、还带着湿润的石灰泥浆边缘,极其随意地捻起一小撮混合了泥水的白色糊状物。指尖沾上了一点污浊的灰白。“石灰?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低沉悦耳,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。指尖捻动,感受着那滑腻与灼热感并存的质地。随即,他的目光又投向墙角那个被踢倒的木盆,盆底残留着灰白色的泥浆,旁边还散落着几块颜色灰黄、夹杂着泥沙的块状物——正是未来得及处理的劣质土盐块。他的视线在那几块土盐块上停留了一瞬,深邃的眼底,似乎有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微光掠过,快得如同错觉。“唔…咳咳…伯…伯瑞贤侄…”地上翻滚的王氏似乎也认出了来人,强忍着剧痛和灼烧感,挣扎着抬起头,被灼伤的脸扭曲着,泪水、鼻涕和石灰糊了一脸,狼狈到了极点,声音嘶哑难听,“你…你怎么到这腌臜地方来了?快…快出去…别污了你的眼…是…是这小贱人!是她要害我!她弄这些鬼东西…”刘伯瑞直起身,掏出一方素白的丝帕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了污渍的指尖。他的动作优雅而疏离,仿佛刚才捻起的不是肮脏的石灰泥,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尘埃。“路过,听闻喧哗,过来看看。”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丝毫情绪,目光再次扫过王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,“江夫人伤得不轻,还是先找大夫诊治要紧。这眼睛若伤了,可不是小事。” 他的话听似关切,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。“对!对!大夫!快叫大夫!”王氏如梦初醒,剧痛和恐惧让她彻底慌了神,再也顾不上江美燕,对着婆子们嘶吼,“扶我起来!快!去请回春堂的李大夫!快啊!”一群婆子这才七手八脚地将鬼哭狼嚎的王氏从地上搀扶起来,簇拥着,跌跌撞撞地朝门外涌去,留下满屋狼藉和呛人的粉尘。混乱的人潮退去,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尚未散尽的尘埃在惨淡的光线中无声飞舞。刘伯瑞没有立刻离开。他站在屋子中央,玄青的身影在破败的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力。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江美燕身上,这一次,更加清晰,也更加锐利。江美燕依旧蜷缩在角落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,将头埋在膝盖里,只露出脏污的发顶。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,一寸寸刮过她的后背,试图剥开她伪装的恐惧,探寻内里的真相。她屏住呼吸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。不能动,不能抬头,必须是最彻底的弱小和无害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就在江美燕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到窒息时,刘伯瑞终于动了。他什么也没说。只是缓步走到那个歪歪扭扭的粗陶小坛前——坛口卡着稻草纤维,旁边还放着那简陋的木棍杠杆装置。他伸出修长的手指,轻轻拂过坛口边缘那被刻意刮刻出的环形凹槽,指尖划过粗糙的陶壁和坚韧的稻草纤维。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。随即,他的目光又扫过墙角堆放的、明显不同于普通泥土的灰白色苦土块,最后,落在了矮几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上——碗底边缘,残留着几粒极其微小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、晶莹的白色粉末颗粒!江美燕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!那是她刚才慌乱中刮盐时,不慎溅落在碗沿的雪盐颗粒!极其微小,混在灰尘里,几乎看不见!他发现了?!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!然而,刘伯瑞的目光只在碗沿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。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,不起一丝波澜。仿佛只是随意一瞥,并未发现任何异常。他收回目光,不再看屋内的任何东西,也没有再看角落里的江美燕一眼。仿佛刚才那番审视从未发生。玄青的袍角轻转,他迈步,从容地走出了这间污秽破败的屋子。门外惨淡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漠的背影,很快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。沉重的木门被风轻轻带上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死寂。过了许久,久到江美燕因为过度屏息而眼前发黑,她才猛地松懈下来,身体一软,几乎瘫倒在冰冷的土炕上。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,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他走了。但他看到了多少?那碗沿的盐粒…他一定看到了!那审视的目光,那拂过过滤装置的手指…他绝对起疑了!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比面对王氏时更甚!王氏只是豺狼,凶狠却愚蠢。而这个刘伯瑞…他是隐藏在云雾中的毒蛇,优雅而致命!他的目光,让她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秘密,在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下都无所遁形!“小…小姐…” 一声带着哭腔的、极度压抑的呼喊从门外传来,接着是窸窸窣窣搬动重物的声音。是红玉!她回来了!显然是被刚才的混乱堵在了外面,一直躲在附近,等人都走了才敢靠近。红玉费力地挪开顶门的破木箱,挤了进来。当看到屋内一片狼藉——泼洒的泥水、散落的石灰粉、倒塌的杂物、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刺鼻气味——小丫头的小脸瞬间煞白,再看到蜷缩在炕上、浑身脏污、额头布条染血、仿佛失了魂般的小姐,她的眼泪“唰”地就下来了。“小姐!小姐您怎么了?您别吓红玉啊!”红玉扑到炕边,小手颤抖着去碰江美燕冰冷的手臂,声音里充满了恐惧,“夫人…夫人她们是不是打您了?她们…”她环顾四周的惨状,小身子抖得更厉害了。江美燕猛地回过神,一把抓住红玉的手腕!力道之大,让红玉痛呼一声。“盐呢?”江美燕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,眼神却锐利得像要刺穿红玉,“你换的盐呢?!还有钱!”红玉被小姐眼中那从未有过的骇人光芒吓住了,结结巴巴道:“在…在这儿!都在这儿!”她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和一小串用麻绳穿好的铜钱,正是她今天出去交易带回的“雪盐”和货款。“外面…外面突然乱哄哄的,说夫人出事了,满院子都在抓人,我…我吓得躲到柴堆后面,等人都走了才敢过来…小姐,到底发生什么了?”江美燕劈手夺过布包和铜钱,紧紧攥在手心,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点点。还好,最重要的东西没丢。“王氏…带人来搜屋。”江美燕的声音低沉而冰冷,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狠戾,“被我…用石灰粉挡回去了。”“啊?!”红玉倒吸一口冷气,小脸惨白如纸,“那…那夫人她…”“她活该!”江美燕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眼神阴鸷,“不过…来了个更麻烦的。”她看向门口的方向,仿佛还能看到那抹玄青色的、令人心悸的背影,“刘伯瑞。”“刘…刘公子?”红玉茫然,她对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只有模糊的印象,“他…他怎么会来我们这里?”“不知道。”江美燕的心沉甸甸的,刘伯瑞最后扫过碗沿的那一眼,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。她挣扎着坐起身,不顾身体的虚弱和额角伤口的抽痛,目光如炬地扫过屋内。“红玉,立刻!把这里所有不该有的东西,全部清理掉!一点痕迹都不能留!尤其是墙角那些土块!还有那个坛子和木棍!全部处理掉!快!”“是!小姐!”红玉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但小姐那凝重的语气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。她立刻行动起来,像只受惊的小兽,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。江美燕则踉跄着下地,扑到那个豁口的粗陶碗边。她死死盯着碗沿那几粒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盐粒,心脏再次揪紧!她伸出颤抖的手指,极其小心地用指甲,一点点、一点点地将那几粒致命的白色晶体刮下来,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,用舌尖卷走,彻底销毁!做完这一切,她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。冷汗顺着鬓角滑落,混着污垢,流进伤口,带来一阵刺痛。王氏的报复必然接踵而至,而且会更加疯狂。但更可怕的,是刘伯瑞那深不可测的目光。他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猛兽,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。红玉很快将那些明显的“罪证”——苦土块、破坛子、杠杆木棍、甚至沾染了盐味的破布——都塞进了一个破麻袋里。“小姐,这些…扔哪里?”红玉吃力地提着麻袋,小脸满是紧张。江美燕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小小的、几乎熄灭的炭盆。一个念头闪过。“烧。”她声音冰冷,斩钉截铁,“拿到后院最角落的枯井边,找些干柴,全部烧掉!烧成灰!一点渣滓都不要剩!”“烧…烧掉?”红玉看着麻袋里那些小姐辛苦弄来的东西,有些不舍,但看到小姐眼中不容置疑的寒光,立刻点头,“好!我这就去!”红玉提着麻袋,再次像影子一样溜了出去。屋子里只剩下江美燕一人。她靠在冰冷的墙上,闭上眼睛。王氏的嚎叫,婆子们的尖叫,刘伯瑞那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目光…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。这一次,是侥幸。下一次呢?怀里的铜钱沉甸甸地硌着她,那是她用命换来的资本,也是新的催命符。她必须更快!更狠!必须在这头毒蛇彻底锁定她之前,织好一张足够坚韧的网,或者…找到一把足以刺穿蛇鳞的匕首!黑暗中,她缓缓睁开眼。疲惫依旧刻在眼底,但最深沉的恐惧,已被一种更加冰冷、更加决绝的火焰所取代。额角的伤口在隐隐作痛,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。活下去,已经不够了。她要爬上去,爬到足以俯视那些豺狼和毒蛇的高度!哪怕,脚下踩的是刀锋,手上沾的是泥泞与血腥!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6:08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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